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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程荀手一颤,抬眼看去,却见他神色如常,好似刚刚不过是问了句天色如何。

  她没回答,只是收回手,屈腿抱住膝盖,静静看着屋檐外的雪。

  雪越下越大了。

  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到潮湿的土地上,红泥小炉里时不时传来木炭裂开的轻响,绣花针抵到顶针上,笃笃作响。

  半晌,程荀才打破沉默,语调轻快地回答。

  “我过得可开心啦!我刚离开家,原本以为自己没地方住了,结果恰好就遇上了程六出。我俩一见如故、一拍即合,当即就决定要一起建一个新家!”

  “我们运气好,这庙里的菩萨娘娘收留了我们。山下的大叔大婶也常来帮忙,没多久我们就将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了。”

  “后来,我俩就长大啦。”

  “程六出在县城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。他脑子快,别人堆了一年的烂账,他一天就能理顺。有这个本事,县里好多商户争着抢着要他呢!”

  “我呢,就在县里开了家食肆。我的手艺在县里可是一绝。每到饭点,门口就排起长队,时不时还要程六出过来帮我跑堂上菜,店里才忙得过来呢!”

  她转头看向程十道,笑嘻嘻道:

  “爹爹,我有房子、有铺子、有钱财、有手艺,怎么会不开心呢?”

  程十道早已缝好口子,将外袍叠好放到一边。他安静听着程荀的话,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,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耳朵。

  就像儿时那般。

  “阿荀,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。”

  “就算没有房子铺子、钱财手艺,也能过得开心。”

  程荀看着他清明得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双眼,脸上的笑渐渐僵了。

  她嘴唇轻颤,几乎微不可察地嚅嗫道:“爹爹……”

  可程十道依旧没有分毫动摇,那双有些松弛衰老的眼睛仿佛看清了她的灵魂,默不作声地逼她直面现实。

  “阿荀,爹!我回来了!”

  院门外传来程六出的声音。

  程荀没有转头,而是近乎哀求地看着程十道。

  终于,程十道移开了视线,默不作声地表达了退让。

  程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。

  晚饭时,桌上摆了刘大娘送的鱼糟,三人神态如常地说说笑笑。桌下摆着暖腿的火盆,窗外,飞雪满山。

  吃过饭,程荀回到自己的卧房,躺在那张小床上,迟迟不敢闭眼。

  她努力抵抗着困意,盯着窗外的天色。而她清楚地看见,从沉沉夜幕到旭日东升,只用了眨眼的一瞬。

  程荀缓缓推开窗。窗外,冰雪消融、霜寒不再,远山翠黛尽入眼底。而那不断涌动的松涛竹浪,迎面送来炎炎热风。

  夏天到了。

  门外传来敲门声。她慌忙打开门,却见程六出身着薄衫、裤腿挽起,手里拿着两顶草帽,兴致勃勃问道:“可要去采莲子?”

  还不等她回答,他便拉着她冲出了屋子。

  程十道在背后喊:“早点回来!”

  程六出头也没回,高声答道:“知道了!”

  出门太急,程荀连鞋都来不及穿,光着脚丫就踩在温热柔软的草地里。

  而程六出紧紧拉着她的手,一往无前。

  跑着跑着,她心头那一点迟疑和踌躇也被风吹散,只觉得身体好似被云托起,正贴着地面低空飞行,脚背轻轻掠过草尖,酥麻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。

  他们在夏风中穿梭,像两个毫无顾忌的野孩子,尖叫大笑、肆意奔跑。

  直到暮色四合之际,他们才抱着满怀的荷花、莲蓬匆匆撑篙上岸。路上突然下起急雨,他们挤在不算宽大的荷叶下,一路吵吵嚷嚷回家。

  擦干头发、换好衣服、低眉臊眼地被程十道训了一顿后,夜晚再次降临。

  程荀站在窗前,翘首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。

  眨眼的瞬间,天果然又亮了。

  她打开门冲出门外,只见山中叠翠流金、层林尽染。飞雁掠空而过,枯叶随风舞动。向远处望去,却见平原上铺满金黄的晚稻,凉风过处,稻浪无边。

  秋天到了。

  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柿子,此时已经结了一层雪白的糖霜。程荀摘了一个喂进嘴里,甜得牙根发麻。

  程十道推着一车车稻谷回家。金黄的稻谷倒在院子里,程六出高举连枷,打谷脱粒。程荀觑着时机,将地上散落的谷粒推到一旁,堆成一片稻谷的海洋。

  程荀扑到那海洋里。金黄的谷粒盖住她的四肢,她抬头看着朗阔的蓝天,长长舒出一口气。

  好幸福。

  她忍不住安逸地闭上眼。

  下一秒,一丝凉意落到鼻尖。她睁开眼,只见身下的稻谷早已不见,她躺在一片空旷的雪里,周遭空无一人。

  四台山不见了,破庙不见了,程十道和程六出都不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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